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叶兆言:我的祖父叶圣陶旧事两则

发布时间:2025-03-1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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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很多年前,纪念祖父诞辰一百周年,当时有一点想不明白,为什么人们对整数总是特别有兴趣。莫名其妙,就成了习惯。转眼已是纪念祖父诞辰一百三十年(本文刊载于2024年),《雅集》一定要让我说几句,说过去说过的话也可以,只要有点意思就可以。因此不拘常格,不揣谫陋,再说一遍。

  记得祖父在世时,对生日很看重,尤其“文革”后期,一家老小,都盼过节似的惦记着祖父的生日。是不是整数无所谓,过阴历或阳历也无所谓,快到了,就掰着指头数,算一算还有多少天。

  有时候,祖父的生日庆祝,安排在阳历的那天,有时候,却是阴历,关键看大家方便,最好一个休息日,反正灵活机动,哪个日子好,就选那一天。祖父很喜欢过生日,喜欢那热闹。有一年,阳历和阴历都适合过生日,他老人家便孩子气地宣布,两个生日都过。

  想一想也简单,老人乐意过生日,原因是平时太寂寞。老人永远是寂寞的,尤其一个高寿的老人。同时代的人,一个接一个去了,活得越久,意味着越要忍受寂寞煎熬。小辈们一个个相对独立,有了自己的小家,下了乡,去了别的城市,只有老人过生日这个借口,才能让大家理直气壮堂而皇之走到一起。

  老人的寂寞往往被我们所忽视。我侄女儿的小学要给解放军写慰问信,没人会写毛笔字,于是自告奋勇带回来,让祖父给她抄写。差不多相同的日子里,父亲想要什么内部资料,想要那些一时不易得手的马列著作,只要告诉祖父,祖父便会一笔不苟地抄了邮来。有一段时候,问祖父讨字留作纪念的人,渐渐多起来,闲着也是闲着,祖父就挨个地写,唐人的诗,宋人的词,毛主席的教导,一张张地写了,寄出去,直到写烦了,人也太老了,写不动为止。

  我记得常陪祖父去四站路以外的王伯祥老人家。这是一位比祖父年龄更大的老人,他们从小学时代就是好朋友,相濡以沫,风风雨雨,已经有几十年的友谊。祖父坚持每星期都坐着公共汽车去。祖父订了一份大字《参考》,王伯祥老人虽然是著名的历史学家,一级研究员,似乎还没有资格订阅,于是祖父便把自己订的报,带去给他看。每次见面大约两个小时,一方郑重其事地还报纸,另一方毕恭毕敬地将新的报纸递过去,然后就喝茶聊天,无主题变奏。

  说什么从来不重要。有时候,聊天也是一种寂寞,老人害怕寂寞,同时也最能享受寂寞。明白的老人永远是智者。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这些老人的寂寞中,学到了许多东西。我从老派人的聊天中,明白了许多旧式的情感。旧式的情感是人类的结晶,只有当真正失去时,我们才会感到它的珍重。老派的人所看中的那些旧式情感,今天已经不复存在。时过境迁,生活的节奏突然变快了。寂寞成了奢侈品,热闹反而让人感到恐惧。

  老人最害怕告别,送君千里,终有一别,祖父晚年,每次和他分手,心里特别难受。大家都不说话,在房间里耗着,他坐在写字桌前写日记,我站在一边,有报纸,随手捞起一张,胡乱看下去。那时候要说话,也是一些和分别无关的话题,想到哪里是哪里,海阔天空。祖父平时很喜欢和我对话,他常常表扬我,说我小小年纪,知道的事却不少,说我的水平超过了同龄人。我记得他总是鼓励我多说话,说讲什么并不重要,人有趣了,说什么话,都会有趣。早在还是一个无知的中学生时,我就是一个善于和老人对话的人。我并不知道祖父喜欢听什么,也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些问题。我曾经真的是觉得自己知道的事多,肚子里学问大,后来才知道那是因为源于老人的寂寞。

  祖父与朱自清先生有很不错的交情,1976年,祖父与俞平伯先生相约,一起去看望病中的朱先生遗孀,此时距朱先生逝世已经快三十年。祖父在给俞先生的信中写道:

  下书访佩弦夫人之事。前曾相约,五一以后共往一访。今五月将尽,故此奉商。弟可以要教部之车,而清华道远,耗油量多,不欲以私事而享此“法权”。至于雇车,其事不易,费亦不少。考虑久之,是否容弟先往,缓日再为偕访。弟已托人探询到朱夫人宿舍,于何站下车,入清华何门为便。

  到清华之公共汽车自平安里出发,则夙知之也。

  这一年祖父八十二岁,当时没有出租汽车,从祖父住处去远在郊外的清华大学,非常不方便。俞先生回信同意祖父先去,祖父于是进一步“详细探明到彼之远近”,弄明白“下公共汽车而后,只须步行一站光景即到”,自恃“弟之足力犹能胜也”。到五月三十日终于成行,并写信向老友报告经过:

  昨日上午与至善出城访竹隐夫人,往返四小时有余,坐一小时,多年积愿,居然得偿,堪以自慰,兄伉俪代致意,已经转告。竹隐夫人不能谓如何佳健,肺气肿,时觉气喘,右目白内障,曾动手术,视力已极差。子女五人,在京者仅两人,乔森在京市农林局,女容隽在北京师院,只能每周或间周来省视一次。有一每日能来三小时之阿姨帮做杂事,长时则独居一室。此境不能多想,设或临时病作,步履倾跌,呼而无应,如何是好。弟于此未敢说出,今作书简述,自当以所虑相告。

  老派人的古板做法,在今天看来有些陈旧。不过,我们至少从这里看到友谊给人带来的另一种自慰。记得也是在“文革”后期,祖父去上海复旦看望郭绍虞先生,市里要派一辆小车给他,祖父想了想,决定还是坐三轮车去,因为他觉得看望朋友是私事,而且坐小车去也有摆阔之嫌疑,祖父不愿意让老朋友感到陌生。

  “花径不曾缘客扫,蓬门今始为君开”,君子之交,其淡如水。割脖子换脑袋,同生共死,这是友谊的一种过分夸大。友谊根本用不到走那样的极端,根本用不着出生入死。友谊有时候都是些婆婆妈妈的小事,简单,琐碎,平淡,是“相思相见知何日,此时此夜难为情”。

  (作者系江苏省作协主席、南京市作协主席)

作者:叶兆言
责任编辑:张歌